清晨,初秋的彝良县城尚未苏醒,角奎街道滨河路15号的铁皮卷帘门已“哗啦”升起,年届六十的补鞋匠张明友开始了他43年来雷打不动的手艺活,门口温州生产的“虎鸡牌”补鞋机“嗒嗒”作响,盖过了门外喧嚷的早市。
“1982年彝良城只有一条街,街头走到街尾10分钟,路灯也没得……”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,霓虹灯在晨曦中渐次熄灭,像一场新老时代的无声交接。
挑担少年的漂泊之路
几十年前,19岁的四川少年张明友不会想到,肩头那根吱呀作响的扁担,将撑起他半生岁月。“那时家庭相当贫困,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,我1982年就挑着扁担从宜宾坐车加走路三天三夜才到彝良!”“那时候彝良只有一条街,只有丁字口是石板路,其他都是泥巴路”“整个县城只有两个饭馆,到下午5点过街上就没人了......”张明友像放电影一样诉说着他对彝良的第一印象。
初到彝良,张明友夜宿在每晚3角钱的国营旅社,通铺上难闻的气味混着跳蚤咬得他难以入睡,生活也不习惯,常常想挑着扁担回四川算了。时间长了,在旅社工作的人都跟他熟络起来,张嬢嬢今天给他拿个包子,李大叔明天给他煮个鸡蛋,他逐渐打消了当“逃兵”的想法,在旅社一住就是好几年。
修鞋,这门看似不起眼的手艺活,实则蕴含着深厚的技艺与耐心。入门或许并不难,但要真正精通却需要长时间的刻苦磨炼。刚补鞋的时候针脚弯弯曲曲像蚯蚓爬似的,手指三天两头被锥子和针头扎破。他说自己是一边补一边自学。
白天他挑着扁担四处问“要补鞋不?”,补一双胶鞋5分钱,窟窿大的1毛,扁担两头:一头是补鞋必备的工具箱,另一头是煤炉----补鞋兼补锅、修伞的“流动服务站”。那时候人们大多穿布鞋、胶鞋,鞋底要是磨穿了就加一层轮胎皮,鞋帮则是补丁摞补丁,张明友干活细致耐心,为人和善,“小张师”的名头渐渐传开。
1987年张明友迎来事业“高峰”,彝良开始流行市里鞋厂生产的“山茶”牌皮鞋,那时候物资匮乏,皮鞋属于贵重物品,出于节俭,人们往往会给新鞋的鞋底和后跟处钉上铁掌以减少磨损。“新鞋没穿三天就会来钉铁掌”他掀起工作木板,翻出月牙钉敲敲打打就是一整天,“走起路来咔咔响,可威风了”,彼时补一双鞋收5毛,钉铁掌却要2元,称得上补鞋界的“奢侈品”,那可是当时年轻人最时髦的“单品”。有次,一个干部模样的顾客递来香烟:“小张师,钉牢些,这鞋要穿去省城开会。”张明友在鞋跟暗槽多铆了三颗钉,这独特的“三角加固法”使得老主顾越来越多。
固定摊位的烟火岁月
90年代初,角奎工商所通知让他去办营业执照时,张明友正在用烧红的烙铁补雨鞋。融化的橡胶青烟里,他捧回了“个体营业执照”,在农贸市场门口有了3平米的固定摊位,再也不用挑着扁担四处走了,张明友给自己的摊位上制作了3张板凳,方便脱鞋的顾客坐。有了固定摊位就像有了家,第二年他就把妻女接到了彝良,忙不过来的时候妻子就来帮他搭把手,女儿伏在凳子上做作业。
市场经济大潮裹来意想不到的竞争。90年代初,小小的县城突然冒出二十多个修鞋摊,在人民广场旁边摆成一排。十多个浙江师傅的摊位都先进的电动砂轮打磨鞋底,还用纸板写着“三分钟快修”,贵州人把价格从8毛压到5毛,张明友的摊位面前门可罗雀。
“都搞快的,我就搞牢的!”当时大家补鞋大多用万能胶,但是万能胶固化后材质脆,容易再次开裂。张明友到处去寻找更好的胶替代,成都生产的一款胶韧性好但是价格贵。他没有参与价格战,而是在摊位前挂出了“开胶保一年,否则赔双新鞋”的广告,老主顾刘胖子当场脱下裂口的回力鞋:“张师,粘了再开胶你可要赔我一双新的!”3天后,刘胖子故意穿着那双鞋去趟水捞鱼,黏合的地方硬是纹丝未动。
更大的挑战来自女性高跟鞋。别的修鞋师傅用铁片加固细跟时,张明友夹出1.5毫米的铜钉,“这叫蚂蚁钉,可以承重80斤,外面却看不出来”,穿着钉蚂蚁钉的高跟鞋跳最流行的迪斯科一点问题都没有,稳当又舒适,引得时髦的姑娘们拿着高跟鞋来排队。
1998年前后,流行穿底子厚厚的松糕鞋,本就厚的鞋底还要拿来加高“有个姑娘非要再加5厘米,结果崴脚了,又来把鞋底拿掉。”张明友笑着摇头。
“有一次,一个姑娘拿来一个名牌包包让我修,我研究了一晚上,线的颜色、皮料的纹理、说拿到专柜去要花上千元才能补!”“80年代补鞋要‘藏拙’,铝皮饭盒里翻出各种颜色的布片,顾客要求用同色布贴里面补,外面看不出来。90年代穿皮鞋的人越来越多,尖头皮鞋,钉掌鞋,松糕鞋,都是彰显时代潮流的印记。现在的人穿鞋更注重舒适性,运动鞋、平底鞋最多......”
“修”出的美好生活
不起眼的修鞋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物件,虽然残旧却显得井然有序。一架绿色手摇修鞋机见证了物主的辛勤和汗水,陪伴张明友多年的板凳更是店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只见他左手稳住鞋子,右手熟练地摇动补鞋机,随着“嗒嗒嗒”声响起,布线、穿孔、接头、打结,整个过程一气呵成。放下鞋子,他习惯性地用布满老茧和胶渍的手指摩挲着鞋面,检查着每一处细节,仿佛那不是一双鞋,而是一件等待完美呈现的艺术品。这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,修补过数不清的鞋子,也抚平了无数生活的褶皱,更在不知不觉中,“缝补”出了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图景。
“现在修鞋的人少了,穿坏就扔的多,还有的没穿几次就扔”张明友的声音平静,听不出太多失落,反而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豁达与满足,“但总有人念旧,东西坏了舍不得丢,想修一修,还能穿。再说了,靠这双手吃饭,日子不也过得挺好?”他说着,眼神里是踏实劳动者的光彩。
这份“挺好”,是他用四十三年如一日的“嗒嗒”机杼声和无数个俯身修补的日夜换来的。那些5分钱、1毛钱积攒起来的胶鞋修补费,那些2元一双的奢侈“钉铁掌”收入,那些在价格战中靠品质赢得的口碑回头客,那些为时髦姑娘修复高跟鞋的“蚂蚁钉”手艺费……一点一滴,如同鞋底密密匝匝的线脚,最终织就了殷实的家底。勤劳和精湛的手艺,是他最可靠的“聚宝盆”。
如今,在老家四川省宜宾市南溪区,一栋两层半的小别墅拔地而起,那是他给故土和父辈交出的答卷,白墙黛瓦,宽敞明亮,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肩挑扁担、夜宿通铺的贫寒少年遥不可及的梦。在宜宾市和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彝良县城,他也购置了舒适的楼房。这些,是他用一针一线“修”出来的实实在在的安稳与尊严。
“以前挑扁担,风里来雨里去,就想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。现在好了,老家南溪、彝良、宜宾,都有了自己的窝,心里踏实。”张明友摩挲着那台陪伴他半生的绿色手摇补鞋机,这台老伙计见证了他从漂泊少年到安家立业的全过程。儿女们早已长大成人,虽然没能继承这门手艺,但看到父亲靠双手打拼出的一切,眼神里满是敬佩。如今店里忙时,老伴依然是他最得力的帮手,老两口在“嗒嗒”声中默契配合,平淡的日子流淌着相濡以沫的温情。
与城共进的匠心坐标
张明友的小店,像一枚嵌入城市年轮的琥珀,其微光折射的,远不止他个人的奋斗史,更是脚下这片土地——彝良县城的沧桑巨变。他指尖缠绕的线,仿佛也牵连着这座小城发展的脉络。
“以前?以前这里哪有这么宽的路,这么高的楼!”张明友放下手中的锥子,望向门外人来人往的滨河路。“现在环境卫生干净,治安又好。”记忆里那条10分钟就能走完、泥泞不堪的“一条街”,早已被眼前宽阔平整、绿树成荫的多车道取代。当年他夜宿的、气味难闻的国营旅社旧址,如今已是霓虹闪烁的星级酒店。农贸市场门口那个3平米的摊位,连同周边低矮杂乱的棚户区,早已在旧城改造的浪潮中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整洁的街道和现代化的商超。如今这间略显陈旧但稳固的铁皮店面,本身就是城市规划变迁的一个微小注脚。
他修鞋价格的变迁,就是一部微型的居民消费水平提升史。“八几年补个胶鞋5分钱,钉个铁掌2块,那是大钱!现在修个运动鞋底,动辄几十块,大家也舍得。”张明友翻出抽屉里泛黄的老票据存根,又看看手机里女儿帮他记的电子账本,感慨万千。当年物资匮乏,新鞋钉掌是“奢侈品”,如今人们追求品牌、舒适,修补名牌鞋、高档皮具成了常事,消费能力和观念早已天翻地覆。
更直观的变化,是涌入他店里的“新物件”。从单一的布鞋、胶鞋、钉掌皮鞋,到千奇百怪的高跟鞋、松糕鞋,再到如今占据主流的各式运动鞋、休闲鞋,甚至昂贵的皮包、拉杆箱轮子、孩子的高档玩具……物品的丰富与升级,无声地诉说着百姓生活的富足和选择的多样化。
当年步行加坐车三天三夜才抵达的“边城”,如今高速公路穿境而过,高铁也即将开通。街面上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多了,物流便捷了,他寻找特殊修补材料也不用再费尽周折。女儿常在网上帮他淘些新奇的胶水和配件,“以前跑断腿,现在点点手机就送来,这些变化,做梦都想不到!”
问及是否计划回四川老家养老,张明友摆摆手:“回去已经不习惯咯,待两三天,就想着赶紧回来。”那条当年的漂泊之路,终点早已成为心安之所,那个肩挑扁担、夜宿旅社想当“逃兵”的四川少年,早已在时光的淬炼中,与这座共同成长的小城血脉相连,再也分不开了。
卷帘门外,彝良新的一天脉搏强劲,张明友的熟练的摇动补鞋机,“嗒嗒...嗒嗒...”是匠人的倔强坚守,更是一座小城从闭塞迈向开放,从贫瘠走向富庶的最温润注脚。